11月中旬，祝慶國從山東臨沂前往北京參加一場庭審。原告起訴祝慶國供職的公司拖欠薪資。在庭審過程中，身為被告代理人的祝慶國苦笑著對審判長說，他的工資也被拖欠了。
祝慶國在山東常林機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山東常林）供職。這家位于山東省臨沂市臨沭縣經濟開發區的公司，主要生產挖掘機、收割機、拖拉機及液壓系統元器件和成套產品，多次名列中國機械工業聯合會發布的“中國機械工業百強”榜單。
界面新聞記者多方走訪調查發現，這家獲得當地政府重點扶持的大型民營企業，眼下正大量拖欠職工工資、供應商貨款和銀行貸款，掙扎在破產邊緣。
2015年，山東常林的凈利潤高達4.2億元，同期三一重工（600031.SH）、中聯重科（000157.SZ）、徐工機械（000425.SZ）等行業龍頭的凈利潤分別為1.39億元、0.83億元、0.51億元。
2012-2015年，山東常林的營業收入和凈利潤年復合增長率分別為20.3%、17.5%。針對界面新聞記者對山東常林近年業績的問詢，山東常林總裁黃培以“山東常林為非上市公司”為由“不予回應”。而山東常林董事長、法人張義華的電話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狀態。
不過，黃培向界面新聞記者證實，山東常林現已處于“非正常狀態”。“省政府都在想辦法救助，光是省長批文就批了三次了，”他說，現有多個救助方案納入討論，包括被國企收購。地方政府也成立了專門的審計和法務小組，正在對山東常林進行資產評估。
財務數據“逆市增長”
“常林”二字取自排名世界第二、亞洲最大的“常林鉆石”。
據《常林集團志》記載，這顆重158.786克拉的特大天然鉆石，由臨沭縣常林村女青年魏振芳于1977年在田間翻地時發現，并自愿獻給國家，一位領導人將其命名為將其命名為“常林鉆石”。山東常林掌舵者張義華親定該更名方案，意在將山東常林打造成一個“鉆石般”的企業。
山東常林的前身是成立于1943年的臨沭縣稻埝村鐵業生產小組，1991年更名為山東手扶拖拉機制造廠，“沭河”系列手扶拖拉機一度為其名牌產品。
1996年，山東手拖廠由國有企業改制為民營股份制企業，同時更名為山東常林機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山東常林旗下主要有力士德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力士德）、山東中川液壓有限公司（下稱中川液壓）和山東常林鑄業有限公司三家實體企業。還有十余家全資或控股參股企業，涉足農業裝備、肥業、房地產、建筑工程、生物科技、酒店業、娛樂業、物業、金融業等多個領域。
臨沭縣的重量級企業中，山東常林占有一席。在該縣街頭，每個月會更新一次納稅前50名企業紅榜榜單，山東常林穩居前十。在去年，山東常林納稅額超過7000萬元，位列該縣裝備制造業企業第一。2013年，山東省機械工業協會授予山東常林“山東省機械工業功勛企業”稱號。
臨沭縣街頭張貼的納稅紅榜單。
自2012年以來，中國工程機械行業在宏觀經濟不景氣的大環境，以及產能過剩的市場失衡局面下，經歷了連年下滑。包括三一、中聯、徐工、柳工等龍頭在內的同行企業，深受重創，業績大幅下滑，并出現虧損。
從財務報表上看，山東常林超脫于行業的整體低迷。在2012-2015年，該企業的營業收入從34.62億元一路飆升至60.26億元，凈利潤則從2.59億元增加至4.2億元。
2012年，山東常林旗下子公司力士德開始沖擊A股IPO。
自2004年3月成立至今，力士德的注冊資本從1000萬元，接連增至3.25億元，擴張逾30倍。
今年3月，山東常林旗下的北京科立翔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在更名為“力士德機械設備（北京）有限公司”后，將注冊資本從50萬元增至5000萬元。
11月22日，被業內稱為“亞洲頂級工程機械行業展會”的上海寶馬展（Bauma China），在上海新國際博覽中心開幕。和往屆相比，今年已熱鬧不再。為了節約成本，不少工程機械企業都未參展。全球排名第一、第二的工程機械制造商卡特彼勒和日本小松，以及廈工、柳工、久保田、斗山、山推等眾多國內廠商大面積缺席。但山東常林旗下的力士德和中川液壓依然奔赴上海搭設了展臺。
欠薪欠債
11月24日，曾供職于山東常林的一位外聘專家從委托律師處獲悉，其與山東常林的訴訟案獲得一審勝訴。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判定，山東常林應向原告支付拖欠薪酬及違法解除合同賠償金。
自去年初至今，在百度貼吧“常林集團吧”和“臨沭吧”上，不時有詢問、討論山東常林何時補發被欠工資和“五險一金”的帖子。
百度貼吧“常林集團吧”截圖。
多位在職的山東常林車間工人對界面新聞記者稱，目前，中川液壓和力士德均拖欠了今年7-10月共四個月的工資，山東常林的財務、后勤、人資等職能部門職工則在今年迄今為止都沒領過工資。也有一名職工稱，“今年以來領過5000塊”，但社保已有一年半沒交。
工資拖欠只是山東常林資金缺口的冰山一角。
今年9月，山東省濟寧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依法扣劃力士德近189萬元，并在扣除執行費后，將這筆款項支付給原告、力士德的供貨商濟寧金康物資有限公司。
界面新聞記者通過企業信用信息查詢平臺“啟信寶”查詢發現，山東常林及包括力士德、中川液壓等在內的多家子公司，與供應商發生多起欠款糾紛。
今年6月21日，山東省濟南市委機關報《濟南日報》頭版報道將山東常林稱為“老賴”。
“很多上游原材料供應商來找常林要錢，沒要到。”山東常林旗下某子公司的一位中層管理人員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山東常林確實困難，公司接了訂單都沒錢買料，只好關掉一部分生產線，讓職工回家休息。
11月23日，界面新聞記者在山東常林廠區走訪時發現，占地達23平方公里的諾大廠區，頗為冷清。力士德的多個生產車間大門虛掩，內無一人。一位力士德職工說，多數職工處于半休假狀態，“沒什么事做了，一個月差不多只上十天、八天的班”。
山東常林廠區頗為冷清。
力士德的部分車間內幾乎無人上班。
銀行貸款是山東常林的債務大頭。
山東常林的大筆投資，基本是通過銀行貸款完成。2011年建成投產的中川液壓，總投資26億元，在當地政府的牽線下，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為其提供授信。山東常林還上馬了3萬臺挖掘機的研發生產項目，以及常林鑄造2期，合計約48億元銀行貸款。
此外還有總投資5億元的山東長和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長和科技），以及分別投資4億元和1.5億元興建的山東常林國際大酒店和山東天地源溫泉。
僅上述投資，總額已超過80億元。
銀行貸款的基準利率在6%左右，但企業通常難以拿到這么低的利率。山東常林的一位前高管向界面新聞記者透露，銀行對于山東常林的真實資質并非一無所知，因此山東常林的融資成本在10%左右。照此計算，山東常林每年的財務成本高達數億元。
由于山東常林未能及時償還貸款利息，從去年1月開始，建行等多家銀行開始對山東常林斷貸。
山東常林的財報則顯示，其債務狀況健康且趨勢向好。截至2015年底，該企業總資產71.73億元，負債37.13億元，負債率僅為51.8%。2012-2015年，山東常林的負債率幾乎每年下降一個百分點。
“泡沫”背后
“（常林的產品）技術并不突出，”中國機械工程學會挖掘機分會的一位資深研究人士對界面新聞記者稱，中川液壓生產線的硬件設施模仿德國力士樂的標準建造，“技術還有很大提升空間，獨有技術很少，仿制日本川崎的成分大，”挖機方面，“和三一、徐工等企業比不了”。
中川液壓生產線的硬件設施模仿德國力士樂的標準建造。
盡管山東常林大力營銷，國內大型主機廠卻很少接受其液壓產品。江蘇某大型工程機械企業的一位挖掘機液壓產品工程師對界面新聞記者稱，不接受的原因主要是考慮到產品的可靠性，山東常林的液壓產品尚處于市場驗證期。
在挖掘機領域，力士德也有一些業績疑點。
2013年1月16日，在力士德商務年會上，時任執行總經理代卓浩稱，該公司2012年銷售同比上年“有所增長”。但根據力士德歷年公布的數據，2011年銷售收入15.4億元，2013年銷售收入10.4億元，同比增長5%，由此推算，2012年為9.9億元，與2011年相比并無增長。
力士德“節能挖掘機”。
去年，力士德推出一款“節能挖掘機”，宣稱“與同功率達挖掘機相比，同等單位工作量節油50%以上，同等作業時間效率提高100%以上”。
山東常林對外發布消息稱，去年7月，山西鑫源煤礦一次性簽訂購買上述節能挖掘機100臺合同定單。第一批20臺交貨后，剩余80臺在當月月底全部交齊。
界面新聞記者以采購商身份致電力士德市場部高姓負責人詢問相關情況，對方卻稱，該筆訂單是“以租代售”，并非“出售”，而且對方最終只租了20臺。
高姓負責人稱，這款“節能挖掘機”自去年上市以來，一共賣出了大約300臺。一位接近山東常林的知情人士則向界面新聞記者透露，“這款挖掘機的實際銷量很少，有幾臺因為漏油嚴重問題而退貨。”
11月23日上午，一輛大貨車停靠在常林農裝倉庫門口，幾名常林職工正在卸貨。一位職工告訴界面新聞記者，這是從黑龍江退回來的收割機元器件，因為質量不合格。
幾名常林職工正在從貨車上卸貨。
“常林的銷售收入和凈利潤一直是被夸大的，”前述山東常林離職高管稱，“由于每年必須保持增長，泡沫只好越吹越大，盡管公司領導開始意識到危險，但回不了頭了。”
常林的算盤
“如果企業前幾年真的盈利情況很好，怎么也得有些積蓄，不可能銀行一斷貸就緊張到這個程度，”接近山東常林的知情人士對界面新聞記者稱，早年靠農機補貼，后來靠貸款和國家項目扶持資金。這就是山東常林的生存之道。
一份好看的財務報表，在獲取銀行貸款和申報國家項目時則顯得至關重要。
據界面新聞記者不完全統計，2010-2015年，山東常林集團至少申報了30個項目。其中，獲得國家專款資助的項目至少13個，累計獲得國家專款支持資金近15億元，年均2.5億元，相當于三一重工去年凈利潤的兩倍。
盡管經營不善、資金斷鏈的風險在去年初已經暴露，山東常林卻依然沒有停止項目申請。
去年6月底，山東省公布2015年該省科技重大專項項目獲批名單，山東常林申報的“高端液壓元件及系統重大關鍵技術研發項目”位列其中，獲得地方財政支持資金6000萬元。
山東常林申報的“節能液壓元件及系統國家重點實驗室”項目，國家支持資金1.595億元。按常規兩到三倍的配比，企業需要自籌配套資金3億-4億元。盡管山東常林現已無力投資，該項目依然在今年1月22日通過了山東省科技廳組織的專家論證。
常林廠區內的“常林大道”。
從名稱上看，山東常林申報的不少液壓項目都極為相近。2012年申請的山東省自主創新專項項目“工程機械高端液壓系統關鍵技術研發及產業化”，以及2013年山東省高端裝備制造自主創新示范企業建設項目“工程機械高端液壓元件及系統”，與前述山東常林申報的2015年山東省科技重大專項項目名稱極為相似。
國家資助項目應專款專用，企業不得隨意挪用。但幾位參與山東常林項目研發工作的大學教授，正面臨著“項目賬戶上還應有大量經費卻拿不到錢”的尷尬局面，只得自己先墊付。
在山東常林申報的2013年科技部項目、“50噸及以上挖掘機成套液壓系統研制和應用示范”中，國家專款支持資金為770萬元。界面新聞記者獲取的材料顯示，該款項已到達山東常林的賬戶。但參與該項目的黑龍江某高校和山西某高校的兩位教授卻并未按期收到研發所需款項，有部分款項已延遲一年多，至今尚未撥付。
該項目的一位參與者稱，目前參與項目的大學教授共收到研發經費不到150萬元，剩余近600萬元不知所蹤。上述被欠款的教授多次向山東常林催款，對方卻以“相關管理人員已經離職，項目沒人管”為由拖欠至今。
今年6月，山東常林、力士德、中川液壓、張義華等六名被執行人，與北銀金融租賃有限公司發生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濟南中院的執行實施人員奔赴臨沭、郯城、北京等地，調查上述被執行人名下財產，并進行查封，包括137套房產、48塊土地、25輛車。
針對重復申報項目和專款挪用等一系列質疑，界面新聞記者向山東常林總裁黃培問詢，其拒絕回應。
前幾年，憑借著補貼和貸款，山東常林不斷上馬新項目。
四星級的山東常林國際大酒店是臨沭縣最高檔的酒店，占地面積達1300余畝，投資4億元。酒店外建有亭臺花園、湖景廊橋、休閑會館，還有專供山東常林高管居住的多幢湖景別墅。
四星級的山東常林國際大酒店是臨沭縣最高檔的酒店。
專供山東常林高管居住的湖景別墅。
酒店西北側是山東常林投資1.5億元興建的“天地源溫泉”，但如今已呈現出破敗景象，多面落地窗打破，室內外一片狼藉。當地人稱，這家奢華的會所已在去年關門。
“天地源溫泉”室內外一片狼藉。
此外，山東常林還涉獵電動自行車、人造金剛石、汽車方向盤等行業，無一成功。
在山東常林的原有計劃中，除了力士德上市，主業為工程機械、農業機械駕駛室和各種車輛車身覆蓋件研發生產的長和科技，也曾計劃在2018年登陸A股市場。
力士德的上市之路已經夭折。根據證監會通報，截至2013年3月31日，擬申請深交所中小板上市的力士德工程機械，既未提交自查報告，也未提交終止或中止申請。兩個月后，力士德被終止審查。
如今，歷經70年的山東常林，正在迫切等待山東省政府的救助方案***。至少短期內，山東常林的A股市場“掘金計劃”恐怕難以提上日程。
（文中祝慶國為化名）
來源：界面新聞
